龍眼的季節

文/馮小非

超級市場上什麼水果都有,加州來的青色無子葡萄可以邊讀雜誌邊吃,汁不沾手多麼優雅,吹著南洋風的熱帶水果猶如上妝的少女,粉嫩新鮮;北國的蘋果與梨子每一個都讓人垂涎欲滴,在這麼多的選擇當中,土色的龍眼雖是農曆七月時節的當季貨,看起來卻有點老氣,難怪今年連販仔都不愛來收,他們說,都市人現在不怎麼吃龍眼了,但是對鄉下人來說,龍眼不只看起來老,也真的是他們的老朋友,就算販仔不愛收,農曆七月仍是屬於龍眼的季節。


平常安靜的鄉村,到了農曆七月,就如盛開的龍眼忽然熱鬧起來。採摘龍眼向來是家族的工作,光靠一個人是作不來的。得要有人爬上枝葉茂盛的龍眼樹,這通常是壯年的男人負責的工作,曬不到日的龍眼樹枝脆弱易斷,沒有多年經驗和矯健身手,無法勝任這項工作。採摘的手法也隨人各異,有人帶著簍子上樹,有人則是把整個樹窩剉落,讓下面的女人們方便摘取,也順便落枝讓其他的樹枝明年有更好的成長機會。

平常沒幫忙農事的孩子回來了,雖然父母親都希望他們能遠離農村,但是成熟的果實得有人幫忙採收,不習慣早起的生活的孩子們早上八點出現在山裡已經算非常努力,知道父母親已經工作了好一陣子,趕緊追上進度;樹上沒穿衣服的父親汗流如雨,皮膚滑的連蚊子都站不住,全聚集到樹下的枝葉之間,還好母親會用樹枝和葉子悶燒,燻開成群的蚊子,讓家人稍有聊天的心情,家裡發生的事,隔壁鄰居的事情,在每一片龍眼樹林中,進行一場場的家族聚會。

到了農曆七月半,如果庄頭有公共的龍眼樹,聚落的人們就比其他地區的人提前慶團圓。只是他們並非朝向遠方的圓玉盤,目光僅是齊聚著樹上那些土黃色的串串龍眼,究竟是用梯子爬上去好呢?還是用繩子將枝頭拉彎就好?聚落裡的人七嘴八舌,聚在村中最老最大顆的龍眼樹下,帶了簍子和刀器,扛著繩索像要進行一場驚險的魔術表演,終於有人率先發難,攀向最豐收的樹窩,也有其他大膽的跟進,接力傳送古老的龍眼,這樣的接力進行了一代又一代,直到為了馬路拓寬,剉斷了和聚落歷史一樣久的老龍眼樹為止。

豐收的龍眼不表示換來豐沛的錢財。今年產地價一斤最好也才12元,小粒一點的價錢甚至掉到10元,還好用的都是家族的人力,不必再花工錢。但是龍眼不能冷藏,將龍眼烘乾是最好的處理方法。遵循古法的人家仍然使用磚砌的灶,上面以竹子編織成片狀,將龍眼鋪平在竹片的上方,用曬乾的荔枝與龍眼樹枝作柴薪,讓煙順著師傅抓的火路均勻地燻著龍眼,將樹枝和龍眼的生命燻成炭焙的氣味,於七月的夜晚飄出農家的圍牆,瀰漫整個聚落,而每烘一次就得兩天兩夜不能斷火,整個農曆七月都蕩漾在炭焙龍眼的甜味之中,直到中秋。

龍眼的季節一來臨,鄉村就像忽然睡醒一般,每個山頭都傳來人群活動的聲音,好像回到了四十年前,香蕉正好價的時候,整群的女孩從外地坐公車到山上幫著採收,身手伶俐的總是被相中準備留下來作媳婦。最起碼也像是三十年前,樹薯行情看好,農人挑樹薯在路上還要相閃的時候,但是那時候女孩們喜歡進工廠不進山來了,所以好些男人作兵完都先進工廠找女朋友,等情事底定了再娶進山裡,騙走不少母親的眼淚。

農曆七月仍然是龍眼的季節,如今少有年輕的男人還留在山裡作實,有的話,大概都娶了越南或印尼新娘,她們來自更偏遠的地區,那裡的前途並不比這裡好到哪裡去。平常的龍眼樹下都是老一輩的身影,他們在開花或長芽的時候去巡巡龍眼樹,與其說是照顧,更像是去探望很久不見的老朋友。直到農曆七月,這些老朋友不負眾望的回報以成熟的果實,雖然換不到財富,至少可以換得一個團聚的月份及甜美的汁液。

龍眼的外殼就像人的臉,隨著成熟度會留下歲月的刻痕,沒有梨子光滑,也沒有蘋果紅潤,老東西也許只能與老朋友分享,所以種龍眼的人越來越老,吃龍眼的人年紀也越來越大了。

(原文刊登於台灣日報「非台北觀點」2002年9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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