馮傑作品─刺蝟皮之歌

在今日的聯合報副刊上讀到這篇「刺蝟皮之歌」,與農村有關的文學並不常見,即使曾有詩人以介殼蟲為詩集名稱,但爬進都市的介殼蟲和抱住果樹的蟲子畢竟有一段距離。

這篇散文為中國作家馮傑的作品,和大家分享。原文出處請點選這裡。

刺蝟皮之歌

文/馮傑

小寶他爺是街裡唯一一位中醫,留一副山羊鬍子。整天坐在那間草氣濃郁的藥房裡,像一隻胡蜂坐在幽暗的蜂巢。有一天,我在他家聞到一股誘人的香氣,小寶告訴我,是他爺在煮刺蝟肉。第二天他家西牆上果然多張「告示」,釘出一張刺蝟皮。像掛了一疋小蓑衣。

在我們北中原,刺蝟是組成黑夜的一部分。

童年夜晚經常赤腳,不小心就會趟著一位在忙著走夜路的刺蝟,牠立刻縮成一團,謙虛地滾在一邊,讓路。刺蝟的家多設在村邊麥秸之下,或舊年的草垛。在鄉村之夜,會看見一匹匹刺蝟在月光裡匆匆穿行,每一根刺上都戳上一顆晶亮的露珠。刺蝟忙自己的事,與他人無爭。


姥姥說過,刺蝟還是財神,通靈招財。我家養過幾次刺蝟,除了門口濃郁的刺蝟尿之外,並沒有見過招寶進財。後來鬧鼠,就讓刺蝟捉老鼠,未見具體實物,又未見老鼠,說嚇跑老鼠更準確一些。

刺蝟可以把地洞一直打到地心裡,打出地漿。我經常這樣想。姥姥給我講刺蝟逸事,說刺蝟上樹,落棗,再下來,打滾,刺蝟皮上便沾滿一顆顆棗子,就滿載而歸,夠一家吃一個冬天。講得像是童話。在鄉村釋夢裡,一般夢見刺蝟,次日必定發財。即使炒股也不在話下。想起現在有的股市像刺蝟,抱著扎手,扔不捨得。

北中原還有一種風俗。每年到春節前,姥姥都要領著我們蒸「花饃」、「花糕」,蒸的有麵蟾蜍、麵蛇,其中最多的是麵刺蝟。麵刺蝟肚裡裝幾顆紅棗,用綠豆作眼,嘴邊再銜棗瓣,最後用剪刀在上面剪出一根根麵刺。

我至今沒有吃過真正的刺蝟。牠讓人想起一種競爭中的尷尬,北中原有一個歇後語:「狗咬刺蝟,無處下嘴。」就是說這種窘相。後來,一個食客告訴我刺蝟的吃法:用泥巴裹著刺蝟在火上烤,待烤熟後連泥帶刺一起剝掉。就像烤一隻紅薯簡單。有一年我在廣州餐館,他們說:「上一碗刺蝟湯吧。」我立即如坐刺蝟,急忙謝絕。

世上那麼多人關注刺蝟,並不是為了一張刺蝟皮。

刺蝟喜靜,獨處,怕光,避喧,晝伏夜出,行動遲緩,有點作家創作高級班的習性。

刺蝟充滿認同感,牠經過田野每一種有氣味的植物,就會立即嚼咀後塗抹到自己的刺上,讓身體儘快保持當地氣味,以便像作家寫文章前後文風一致。牠在月夜披著自己那一方嘩嘩響的蓑衣,穿越夜霧裡的公路,為昆蟲、草根、果實、生計奔忙,這「鄉下小地紳」從不計較未知的後果。狐狸、貓頭鷹都是刺蝟的天敵,無論天上地上,都在暗處跟蹤、關注,而更大的天敵是人類日新月異的現代化進展。刺蝟往往被夜行穿梭的車輛軋死,我看到鄉村公路上經常留下一張張輾碎的刺蝟皮。像公路的補丁。

刺蝟在文學作品裡偶爾出現幾次,多與寓言有關。李時珍說,刺蝟能跳入虎耳朵裡,置虎於死地;刺蝟卻怕聽鵲叫,見鵲即自仰腹受啄。鵲叫一如蜜語,我分明看到李時珍一邊開藥方一邊在講故事了。

刺蝟與狐狸處世風格不同,狐狸是千變萬化的智者,刺蝟是以不變應萬變的仁者,一輩子就用一招,十招鮮不如一招靈。牠不學有術。老虎的屁股摸不得,刺蝟的屁股同樣摸不得。人類就喜歡摸對方的屁股,唯獨不喜歡自摸,這是人不如刺蝟的一點。

刺蝟取暖的故事,是講必須懂得距離之美之妙。這是兩隻刺蝟多年友誼能永遠保鮮未鬧翻臉的原因,不至於因思想路線不同最後分道揚鑣。

狐狸這一生知道很多祕事,常有心事;但刺蝟只知道一件大事。刺蝟的理念是把複雜的世界歸於簡單。

我更喜歡刺蝟的笨。幹自己的事,不妨礙別人。有一年雅興忽起,要給自己書房起名,篩選掉許多,我想叫「刺蝟堂」,上口,亮堂。

給一位開起名公司的高人一說,他一愣,耳朵出了毛病,「啥?侍衛長?」讓人以為我刺人後還想耍聰明。

後來撤去番號,我想這等好的堂號應該留著,讓魯迅、柏楊、李敖這類大家把玩。雜文家掛這堂號避邪。

在北京著名的「768」,那次正好趕上一場一家美髮公司的聚會,我榮幸接觸幾位先鋒前衛藝術家(他們的作品沒有他們外形「酷」),剛見面我就暗笑,那一刻竟想打個呼哨,原來那髮型就是照著刺蝟留的。城市藝術在模仿鄉間刺蝟。

在我周圍,一定藏著許多刺蝟。刺蝟依然披著一張張蓑衣向前獨行。

去年秋末,我在輝縣太行山裡小住,一天在山路上,看到一個少年擔著一個籠子,在轉彎處支著稍息,籠子裡一共五隻刺蝟,少年說是山刺蝟,自己捉的,要送飯店,如果我能出一百塊錢就賣我,不再下山,要不是交學費急,在山下一張刺蝟皮都能賣四十。

「這你不知道,山刺蝟比山下的刺蝟好,山刺蝟肉壯陽。」

這常識我不知道。莫非這孩子也看出我的虛?

看著籠子裡驚恐的刺蝟,又看看眼前鎮定的少年,我猶豫後還是買下了。可是五隻刺蝟對我實在無用,我也不想一隻一隻補陽。提著籠子上山後,我看四周無人,乾脆打開蓋子口,就看牠們的造化。刺蝟交頭接耳,猶豫一陣,一會兒一一消失,輕鬆得像五片葉子落在森林。頓時,山下少了五張刺蝟皮,山上多了五隻刺蝟。

那家主人聽後,嘆道,刺蝟肉倒不好吃,只是可惜了那五張刺蝟皮。

小寶他爺當年說過,刺蝟皮又叫異香,還叫仙人皮。我一直記著。我七歲時見到牆上第一張刺蝟皮,三十多年之後,我才讀到一首〈刺蝟皮之歌〉,整理父親的書,是《藥性歌括四百味白話解》裡的一首。歌曰:

刺蝟皮苦,

主治五痔,

陰腫疝痛,

能開胃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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